洁净的火星子

刘友洪


  古人认为,金木水火土,五行,乃宇宙起源之基本元素。我转身向那个被称为“古代”的方向望去,如此高深而遥远的问题,我自然是既不可望更不可及。我却看见一个顽皮的小男孩,手持一截燃烧后仍带着火星子的小木棍,尽情地挥舞着,火星子就在他眼前划出各种各样的图案。我一眼就认出他来,那是童年的我。

  母亲惊呼,幺儿,不要翻(玩)火,翻火晚上要赖尿(尿床)。老家农村,母亲叫孩子,无论排行老几,一律管叫“幺儿”。

  这就是我记忆中有关“火”的第一印象。

  我多次在习作中提过,我的故乡在大凉山麓,那里冬天阴冷潮湿,离不得火和火塘。这火塘里的火,在漫长的冬季里是不熄灭的。怎敢让它熄灭呢!火塘上吊着一口铁锅,锅里整天盛着热水,煮着食物。这样形容吧,那锅就跟眼下吃火锅用的鸳鸯锅是一个思路,偌大的锅被架成十字的大铁片分割出若干的格子来。我家那口祖传的大吊锅,比脸盆还大,被隔成了四格。这些格子里,有的装着热水,有的炖着猪肉,有的煮着山芋,有的蒸着碗碗米饭。物尽其用,各美其美。我的父母干完农活回家,只需捞起食物,切好,装碗,端上桌,就成了一桌简洁丰盛的午餐或晚餐。

  上学后才知道,火既不是物,也不能独立存在,它是以可燃物的自我毁灭为代价,书本上称之为“燃烧”,是一种化学反应。火作为一种自然现象,是一种能量的释放。当它走进人类生活,就赋予了多种功能,如煮饭、取暖、照明、驱赶野物、信号联络,现代社会还用来发电,无穷无尽。当然随着科技的发展,上述的功能,不用“火”也能实现,比如电饭煲煮饭、电磁炉炒菜。但我却认为,没有火,厨房和饭桌如同缺少灵魂一样,空洞无物。

  当我想念故乡时,首先想到的就是故乡的柴火,传递着一种悠远而古老的味道。

  那时,我独坐火塘边。父母去山林挖树桩了,湿润的树桩是延续火塘火种必不可少的物资。由于我一贯缺少体力劳动,瘦高的个子背了两趟柴火,肩膀就火辣辣地疼痛,于是歇了下来。我抬根板凳,放到火塘边,摊开作业本,开始做作业。我正在念初中。

  我把脚往回缩了缩,使之离燃烧的木炭稍微远些,脚拇指上的冻疮被火烤得膨胀了,奇痒难忍。手上的冻疮在反复伸手烤火的动作中,也跟着痒了起来,写几个字又去抠一下,抠破了皮,血水沾到了本子上。我真担心明天老师检查作业本时,又要批评我。

  火就这样陪伴我走过童年,走过少年,直至我离开故乡,去外地求学。

  火的存在,不知比人类要久远多少倍。有些火,亘古以来从未熄灭过,比如奥林匹克之火,《额尔古纳河右岸》中“我”的火——火是藏在木头里、煤油里,以及石头里、空气里的精灵。不然,怎么能钻木取火、燧石取火呢。甚至两片云相互打招呼,也搞得电闪雷鸣火光冲天。我曾按老师课堂讲授,在阳光下用一块放大镜对准纸屑,不一会儿纸屑就燃烧起来,那时我想,这镜子就是把火从太阳上引到人间来的道具。

  并且,我还试过吃火。不管你信与不信,反正我试过,火真的能吃。那时我上学要走一个多小时山路,冬天中午在学校里没有饭吃(如果从家里带苞谷饭去则因饭变得冷硬而无法下咽),放学后常常感到又冷又饿。回到家后,我先用嘴巴对着火塘里忽明忽暗的火星子,“吃”几口;或者在放学回家的路上,我划根火柴,贪婪地“吃”那小小的火苗,马上觉着既不那么冷,也不那么饿了。

  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。可能是母亲觉得我长大了,该给我灌输点正经事,有一天就一本正经地告诉我,火是最干净的,所以不能用火烧不干净的东西,比如擦屁股的手纸,姐姐月事用过的火草纸,连口痰都不能吐到火的身上。如果那样做,是对火神的大不敬,要遭报应。

  我想母亲的话不对呀,如果它干净,为什么它会把吊锅舔出厚厚的锅灰?为什么它会把腊肉熏得乌黢八黑,糊在手上洗也洗不掉?为什么白白的木头在火上一烤,就会留下一道浓浓的黑印?

  有次我趁母亲不注意,偷偷向火塘里那燃烧正旺的木炭上,吐了一泡口水。那口水迅速沸腾,像吹泡泡一样,扑腾几下就消失了。事后我挺后悔,也有点后怕,晚上吃饭时老担心饭或菜,或是喝的水有异样。幸好,一切照旧。

  母亲是家里的权威,我终究是相信母亲的话的。火苗儿那明艳的焰,红中透白,白中透亮,忽闪忽闪的,像舞者的身姿;高兴了还会在火塘里吹哨子,唱歌儿,心里不洁咋能唱出好听的歌来呢。那绸缎般的脸庞,如母亲的秀发一样光洁如瀑,温润如玉。我想,那吊锅的锅灰、腊肉的油烟、木头的黑印,本身就是吊锅、腊肉、木头自带的吧,只不过是在火的面前,它们原形毕露了。

  但我真正理解母亲关于“火是最干净”的命题,是缘于一件事。一年冬天,一对父女乞讨到我家,伸手向母亲要吃的。母亲心软,从未让有求于她的人失望过。她领着那对父女坐到火塘边,一边烤火,一边拿出食物给他们吃,临走时还送他们几个山芋。父女俩千恩万谢,无比感激。

  人类的进化、开化与文明的过程,其实就是与火不断走近的过程。然而走着走着,又开始分离,分离得越远,人心就不清澈了。火,本无所谓净与不净;净的是人心,是山里人的仁慈善良。从那以后,我就心甘情愿地坚信,大凉山火塘里的火,是最干净的。

  我曾做过一个梦,梦见我朝那火苗中间走去。醒来一想,不对呀,我怎么走得到它心里去呢。它心里,已装有光明,装有温暖,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。如果铁了心非要走近它,就只能被它化为灰烬。我觉得,那堆灰,是火焰无法避免的悲剧,是伤心哭泣后留下的眼泪。既然我无法走进火的心里去,那就让火星子到我心里来落地生根吧。

  这枚小小的火星子,却能照亮更大的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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