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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气 李晓 

何谓地气?《礼记·月令》里曰:“天气下降,地气上腾,天地和同,草木萌动。”

酷暑季节,大地滚烫,一场狂风骤雨,让干渴大地急急吞下天降雨水。正是稻子沉甸甸下垂的成熟季节,我和村子里的王叔在稻田边走动,浓浓稻香从金黄田野里升腾,一瞬间贯通了肺腑。王叔拍拍胸脯,大口呼吸,他说,你看,地气钻出来了。像王叔这样的老庄稼人,对地气有着骨子里的敏感。那年天旱,稻田里龟裂成一个个窟窿,从窟窿里蹿上来的是阵阵热浪,如一个人粗重疲惫的喘息,王叔后来对我说,他也感觉到了地气。

地气是地中之气,是大地山川赋予的精华灵气。在苍茫的天地间,大地上的地气缓缓升天,化为云,云成为雨水下降,在这样循环的蒸腾反复间,天地间弥漫着浩浩地气。

我去一个林木参天中的古道漫游,包浆浸透的石板路,被人与牲畜的脚步磨得起了小坑小槽。遥想当年,驮运盐巴、茶叶、桐油的骡马被人吆喝着在云天之下赶路,嗒嗒嗒的足音萦绕在寂静群山里。而今我行走在古道,群山深处,只有松涛阵阵,在想象中的渺渺地气里,浮现起那些赶路先人的身影,让我有了庄生梦见蝴蝶的恍惚。

在古镇的老房子里,行动不便的87岁的许大爷斜躺在床上,目光怔怔地盯住房梁上的蜘蛛结网。那天我进了老屋,感觉有一股湿润气流氤氲房间,凉气浸入到肌肤里,毛孔顿时收紧。在许大爷的老房子里,那些木质老家具,我摸上一把,掌心里有了霉绿色。在这样经年的地气漫漫里,老家具也发霉了。许大爷执意不搬走,他就一句话,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,接地气。

在城里,我时常是一个郁郁寡欢的落寞之人,人群里我也不爱附和,却又不能独自承受着寂寞碾磨,有时在叽叽喳喳里做一个沉默的局外人,于是我喜欢行走在那些山野的荒芜之路上。和我同样爱野外徒步的老牟,他爱穿一双草鞋徒步,称那些茅草覆盖荆棘丛生的土路为“毛狗路”,意思是乡夜土狗行走的小路野径。那年秋天,我和老牟在这样的“毛狗路”上相遇,尔后常邀约结伴同行,后来成为知交。

去年,老牟和妻子去了上海随在那里定居的儿子居住,这样一个接地气的友人离开,我心里好生空落。而今我独自行走在山道上,有时故人忽上心头,我就靠在一棵树边吮吸着地气,给老牟发去寥寥几个字的微信:老牟,我在山里想你了。后来感觉这样的信息实在有些矫情,于是我就面对空旷深谷大喊几嗓子,空谷传来回音。

一个人行走于世,生命要接通天地之间的地气才丰盈饱满。这些年,我在文字的田园里默默耕耘,那些文字也如颗粒生长的种子,需要地气温润灌溉。我在一家城市的报纸副刊发表了数十万文字,却从未和这家报纸的编辑私下联系过。有一年秋天,我鼓起勇气和这家报纸副刊的主编胡先生通了一次电话,儒雅的胡先生赞美了我一句:“你的文章接地气噢!”他的这句赞美,让我在那个明亮的秋天里,豁然之间打通了自己的筋脉,也给我牵引出一条为文之道,天高地阔,地气荡漾,字字鲜活。